Torches
0-
斯卡蒂往往爱说,报酬才是一切。
对幽灵鲨而言,她总是有一件想不明白的事情。她琢磨不透平时寡言少语的斯卡蒂为何总爱站在她的对立面,搬着一套套精心装饰的陈词滥调鼓舞军心,披着将军的皮囊,用染着挑衅的眼神剐着幽灵鲨一层一层的肌肤,血淋滴答。
偶在沐浴后,她会望着透风的帐篷顶,像是呓语一般开口:“斯卡蒂……你想要什么?”
“你再清楚不过。不是么。”
枕边人这么回应她。的确。
幽灵鲨合上眼放空思绪,良久才又问:“我们的目的,一致么。”
这次斯卡蒂没有回应她。她的问句伴着风声消散,幽灵鲨不死心地用手电晃了晃斯卡蒂的脸,看上去真的像是因为性爱后的劳累沉睡了一般,才死了心睡了回去。
1-
营地扎在雪山脚下,这是一次艰难的旅途。战地医生幽灵鲨,背着沉重的氧气罐尽可能地小口小口呼吸,但呼啸的北风与足够压弯她脊背的行李正在掏空她最后的体力。雪山不高——大约1000米的模样,却足够葬送渺小的、尤其是没有任何登山经验的人类。
斯卡蒂因为这次雪崩丧失了10名先锋,不过这句话谁都不敢在她面前说。她本人坚持那几个人还能活着,实际回应她的则是生命探测仪的平静。
“希望他们脑瓜子机灵点儿,记得他们带着雪橇犬。”
搜查队中某一位说了一个冷笑话,不过在这足够把人性冰洁的雪山里这不是什么受欢迎的抖机灵。若是情况糟到活吃雪橇犬——
“如果那样,就算活着,一定会被那些个动保协会曝尸荒野了。”
斯卡蒂接了这个梗,几个搜查队员跟着笑了起来,开怀得有点恼人。幽灵鲨及时呵斥:“别笑太大声,雪崩不定什么时候又要来。”
斯卡蒂撇起了嘴不再说话,幽灵鲨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里,循着斯卡蒂的脚印,能让自己省力些,还顺带着回味一下儿时踩影子的乐趣,于是乎她们在沉闷而零散的踩雪声中沉默地行军。
“是秃鹫?看那个!”
有人指着天空上盘旋的东西说。幽灵鲨觉得大家突然同时呵出的热气有点儿瘆人,气氛一下和漫天飞雪融合,弄得她鼻子有点痒痒的。她注视着斯卡蒂的背影,见她缓缓转过了身,神色比起出发前更为凝重:“回去吧。”
“少校……”
斯卡蒂没理队员的呼唤,她稍微快了两步过来握住幽灵鲨的手,幽灵鲨抬头看她,手套太厚了感觉不到斯卡蒂的体温,只能从她眼里的温度猜测了。
“你有点儿冷,幽灵鲨。我们赶紧回去吧。”
幽灵鲨点点头,鼻尖是对方略带温度的气息拍打上来,微微有点暖气。于是他们在搜寻无果后,只带着沉重的讯息踏上了来时的路。
幽灵鲨侧头望向斯卡蒂目视前方的红瞳,觉得斯卡蒂变了,特别最近越发不对劲。
战火纷飞的年代,她们于士官学校相识。起初她们的目标一致,因为无论是她还是斯卡蒂,都因为反战思想被训到去站走廊。可是身为贵族的孩子,被送往军校是宿命也是好命。他们会被传授管理军队的方式,统领下属的门道,还有率军打仗的兵法。这些都能保证他们尽可能远离战争中心,也就是说免上战场的保命符。当然被刺杀是另当别论了。
在这样的学校里,幽灵鲨忍无可忍贵族们那套坏柚子的作风,决心投身于实际能拯救民众的医学。而斯卡蒂则继续在主校区上课,闲暇时期经常往副校区跑来送吃的,陪着白大褂都来不及脱的幽灵鲨在梧桐树间的阳光下用餐。
在某一天,刚下课还挂着枪的斯卡蒂挺着那身军服向幽灵鲨告白,那时候幽灵鲨正捏着一个圣女果往嘴里塞。她红着脸向幽灵鲨承诺,她会用最少的流血解决战争,真正走向和平。
如果真是那样,需要我救得人也会少很多了。幽灵鲨笑着说。斯卡蒂握着她的手,认认真真地说,那样就算你下岗了我养你也愿意。
那好啊——那最好我下岗。
幽灵鲨笑得很开心,哪怕现在想起来嘴角也会上扬的那种开心。她点了点头,轻轻地说,我同意。
那段青涩的时光是她的高光时代。她们做了一切恋人做的事——陪对方一起上课,用手指戳昏昏欲睡的她的脸蛋;一起吃饭,从对面对的座位变成并排坐,双手逐渐靠近;休假日一起去逛街,偷偷买点对方驻足很久的东西做惊喜……
然而战争的火星还是溅射进了首都。她们在被征召的夜晚融为一体。幽灵鲨不想让对方成为自己的遗憾,她主动褪去了轻薄的夏服,温热的身躯紧贴着斯卡蒂。
斯卡蒂,今晚我们会是彼此的。
以后也会是。我发了誓要你留在我身边的。
幽灵鲨明白天不遂人愿,可她太爱斯卡蒂了,被逼得只能信她。她的指尖被情绪哄骗着陷入温润之中,在微痛的轻哼下心神荡漾。她另一只手拥着斯卡蒂亲吻,对方和她采取同样的姿势,爱欲在彼此之间绽放。
那一瞬间,她有想过这一生都爱斯卡蒂将多么美好。她能感受到彼此之间疯狂到燎原的爱意,烧遍了少年的她全身。她爱她,情愿用发烫的肢体纠缠彼此,用打了结的舌尖拨弄她的名字。
她爱斯卡蒂,幽灵鲨如此确定。她那时颇有少年应有的冲动与热情,她掏了满腔的心血去爱她,献出了几乎她的一切。
她最后疲累地躺在斯卡蒂的臂弯,尽管两人都受过军事化训练,到底还是斯卡蒂体力略胜一筹。斯卡蒂微喘着气喂她喝水,因为此时她口干舌燥、手指抽搐甚至拿不住纸杯。她记得那时候斯卡蒂的手也是汗涔涔的,被湿纸巾擦过后依旧能在靠近时闻到残留着的甘酸气味,她无暇顾及,咕咚咕咚了一大口便斜到了斯卡蒂怀里。
“我爱你……幽灵鲨。”
耳边是斯卡蒂的声音。幽灵鲨猛然回神,一瞬间有些愣住,毕竟她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和回忆里一样的话。幽灵鲨呵出一口雾气,低头看见斯卡蒂厚实的手套包裹着她的手,久远到陌生的暖意袭上心头。
就算…就算思想不同,我们一定还能继续走下去的。是吗?斯卡蒂……
2-
“啪”!
军帐内响起一声肉与肉直接的冲撞。大风刮起了被掀开的帘子,露出看门人惊慌的眼神。斯卡蒂在众人错愕惊异的目光中缓缓捂着被打歪了的脸转正,抬起淡漠的红瞳直视幽灵鲨。
远处飘来久违的肉香,多数人快要得了雪盲症的眼里亮起了光芒,不自觉地抿唇咽了咽口水。
“你——混蛋!斯卡蒂!”
她气急败坏,大家都没见过那个随和文雅的随军医生能有那么大脾气。坦白说斯卡蒂也是第一次见,哪怕是她把校园虐猫的人逮了个现行都没到现在这样头发都快竖起来的程度。
“你干什么生气?幽灵鲨医生。”斯卡蒂慢条斯理地开口,眼神从每一个旁边的人脸上扫货,笑着说,“难道是因为昨晚?你大可再休息会儿。”
“我问你那些肉哪来的?”
“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威尔逊,告诉她。”
“是!那些肉,是——昨夜士兵们捕的鹰隼。”
“斯卡蒂,你给我说实话!”
她揪住斯卡蒂的领口,近乎歇斯底里地咆哮,弄得斯卡蒂耳膜生疼:“那些肉,我该谢谢你连油脂都舍不得摘,那明显是人工饲养的禽类!你凭什么偷————”
“军医幽灵鲨。你最好恪守你的岗位不要多管闲事。”
斯卡蒂轻而易举反抓着她的领口就把她像提小鸡一样提了起来,幽灵鲨的脖子被迫承受了这番压力,快透不过气来地踢着腿挣扎。斯卡蒂见她这副脆弱的模样,冷哼一声松开了她,冰冷地说:“偷也好,抢也好,掠夺也好。我们处于边界,拿的是本国人的东西,该——他们有义务支持军队的行进;拿的是敌国人的东西,更该——他们的后备补给能断则断。你还有什么不满?和那群发动战争的人去讲!我的士兵能战死,能病死,唯独不可以饿死!”
她走了。幽灵鲨捂着脖颈,用余光瞥到斯卡蒂扬起披风离开的模样。她多少能理解斯卡蒂父母因战争去世给她带来了不可磨灭的影响——她的父亲被敌国杀死,而母亲被怀疑为间谍身份而被本国处死。可是战争无辜的永远都是百姓,他们不是贵族,一无荣华富贵,二无生命自由。
“呃……我想说,您没事吧?”
是随行的格劳克斯。她平时只爱研究无人机之类的机械,不知为何有兴趣——心血来潮?关心自己来了。
“……她也只是萨尔茨堡的树枝罢了。”
幽灵鲨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便搭着格劳克斯伸出的脉冲枪枪托站了起来。她明白斯卡蒂已经变得不像样了,战火的叫嚣像是无情的海风,携着湿气把她的盐矿一同风化,璀璨的钻石也碎为了齑粉。她手中、眼中,是斯卡蒂血淋淋的欲望。
她必须阻止她——或者说,哪怕变成共犯,也要……
3-
思维的冲突是必须的。幽灵鲨深刻认识这点,但她并不想在这种局面下被迫加深理解。
绝食作为反抗,已经是第三天。送来的饭食从第一天的鸡肉粥逐渐变成今天的清水米汤,尽管不吃不喝,幽灵鲨那点儿残存的理智还能够维持她注意到看守人员对着米汤咽口水的细微表情,这大概是现下唯一能够庆幸的了。
军内粮食又将陷入紧缺状态。这两天暴风雪越来越大,几乎快要到了封山的地步,他们的营地也往山脚再撤了一点。那时候斯卡蒂背着她,幸亏就算是闹了别扭她还是很体贴地没把她扔在一片皑皑之中,又或者说干脆只是斯卡蒂出于“少校”的修养呢。
忽然帐篷被掀开,斯卡蒂带着冰雪的冷气进来了。她弯下身,注视着倔强的幽灵鲨,叹了口气:“你好歹吃上一点儿吧。”
幽灵鲨不理睬她,斯卡蒂一屁股坐在地上,轻声道:“哪怕是你耍性子,至少要担负起自己的责任吧。前几天伤了的战士们,你都不给他们诊治了?就一个小护士忙里忙外给他们换药。”
“……你不是总觉得,自己一个人可以吗?”
开口幽灵鲨才发现,她的嗓子干哑得可怕。她现在说话的声音不比老巫婆好到哪去。偏偏这时候她想起斯卡蒂曾经夸她声音灵动得像是夜莺一般温柔,又像是秋日玫瑰上的晨露一样纤弱。
“随你吧。”斯卡蒂说,“山下的居民是敌国的,已经确认了。”
“所以你要铲除他们?”幽灵鲨喉头腥甜,她怒目圆睁,“他们是无辜的百姓,你明白的。挑起战争的永远只有高高在上不懂冻死骨的贵族阶级!”
“是。像你,像我一样的,贵族阶级。可那有怎么样?战争必须停止,必须被阻止。不然,你,我,我们的家族,我们的国家,都会被燃烧殆尽。”
斯卡蒂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幽灵鲨讨厌极了她这样的眼神,因为斯卡蒂像是悲悯一样:“别再做天真的美梦了,幽灵鲨。我们作为祖国的战士担起了责任,而他们作为他们国家的民众也应成为我们用来撼动无情统治者的牺牲品。”
“他们从不能被撼动。”
幽灵鲨赶在斯卡蒂离开帐篷时说,她勉强支撑起摇摇欲坠的身体,望着她的背影。而她似乎是低垂下了头,声音从那边传来:“撼动他们的,只有民众的愤怒,引起的权利倾斜。”
“既然我们都是为了阻止战争,就不应该煽动内乱——喂!斯卡蒂!咳、咳——该死!你给我回来!”
她猛烈地捂着胸口咳嗽起来,显然干涩的嗓子不允许她宣泄自己的怒气。门口站得笔挺的少年兵垂着眼看她,无奈地说:“医生——您要是想和将军理论,多少吃一点。”
“你无所谓吗。那些山脚下的人——有的孩子与你一般大。”
“他们的母亲慈爱,父亲辛劳,兄弟姐妹其乐融融。”
幽灵鲨补了一句,可她近乎绝望地看到看守无言地抚摸着肩章。
4-
突如其来的雪崩波及到了山脚的村落。吃了好几天算得上优越伙食的幽灵鲨有了些许力气,她趁着斯卡蒂的心腹们乱作一团时偷偷披上粗麻布衣,带着她的药箱溜了出去。
她急急忙忙下了山,果然村落里一片混乱。有的人被挖了出来,可是昏迷不醒。大多数人被房屋、树木之类压倒,断了手断了腿的在哀嚎。
“我是行医!我可以救治伤员!”
她呼哧呼哧喘着气,立刻到处都请求她的帮助。她在人群中跑来跑去处理外伤,脑中闪过斯卡蒂嘲讽她的话语——“你真是菩萨心肠”。是的,她打算拯救所有人。在她的面前每一条生命都是平等的,他们不该为了任何其他人的生存而付出生命的代价。
所以哪怕,能救一个,就算一个吧。
“姐姐,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爸爸……”
“求求你…”
“哇啊——”
她忽然被一群孩子围住,为首的说出了诉求之后,跟着的一堆小萝卜丁开始大哭。幽灵鲨加快了手上包扎的动作,隐隐觉得有点晕:“好,我马上就去。”
“爸爸为了救隔壁的叔叔被压在大树下了——”
“我们试过了,搬不动……”
好在手上这位是最后一名伤员——目前来看还有一位。可是为什么村里的人不帮忙呢,看着那么多孩子忙活。她抬眼环视,震惊地发现几乎所有村民都用着阴森的眼神看着她和身后的孩子们。
“孩子,你们的妈妈呢?”
她最后打了个结,因为头有点晕没有立刻站起来,看起来像是幼儿园老师耐心地蹲在孩子面前倾听一样。这时被她治疗的人说:“那是个晦气的女人。她是阿戈尔帝国的间谍婊子。”
她一瞬间明白了。幽灵鲨咬了咬唇,有些不忿地抬起赤红的眼眸,刚想说什么便被孩子们拽走。
说实话,这棵树并不是她能够扛起的程度。斯卡蒂或许也不可以。她又环顾了一圈,迎上了窃窃私语的村民们冰冷的眼神,她感觉自己又堕入了比雪山还要寒冷的冰窖。
她试图抬起,孩子们也跟着一起用力,可是他们妇孺的力道对这棵大树根本无济于事。好了, 她死都不会求助那群冷酷的村民了,哪怕是她一人抠也得把这群阿戈尔孩子的父亲给抠出来。
摇曳的火光近了。她看见一名村民举着火把,说:“或许我能帮你。”
“我们会死,成为燃遍雪山的火炬。”
幽灵鲨说着。她腰腹收紧,全身力气集中于双手中的匕首,没入了斯卡蒂的心脏。
后记:
@Q_Aq_: 萨尔茨堡盛产盐矿,如果用掉了树叶的干枯树枝 ,浸入盐水里,然后风干,会得到一串挂满结晶的如钻石般闪耀的树枝。意思就是一个人并不完美,但是因为我喜欢他,这个人就是最优秀的,因为我的喜欢,赋予了这个人光环,就像是萨尔茨堡闪闪发光如钻石般闪耀的树枝,爱情让人分辨不出这只根普通的树枝了。